心理咨询有用吗?精神分析怎样起作用? 文 | 闫煜蕾 (声明:本文案例中涉及的来访的真实信息,均已经过严格的模糊处理) 痛苦是必然存在的吗? 生即是苦。 无数不同流派的哲学家、思想家们在这一点上颇有共识。这一观点可能会被很多人误解为是一种悲观主义,他们或许会反驳——“生怎么是苦的呢?也有很多快乐啊。” ——我认为这是一种诡辩,就像是有人在描述硬币其中的一面时,另一个人硬要说,“你说的不对,硬币的另一面是这样这样的”。其实硬币本来就有两面,一个人在说硬币那一面的时候并不是否定了它有另一面。 我们的生活也有两面,“生即是苦”是其中的一面,“生亦有乐”是另一面,这两面同时存在,看起来似乎相反,实则并不矛盾。只不过人自有追求快乐的本能,对于生活中的幸运快乐基本不会反感拒绝,倒是对于那些苦楚痛点比较难忍。而难忍时,这些痛苦就会变得更痛苦。 因此,痛苦与人类的“寻乐本能”(精神分析中叫做“快乐原则”)相悖,这些痛苦就变得扎眼起来,也就格外得到了哲学家、思想家们的注意。 人必有痛苦。而有了痛苦,人则想要寻求解脱,这同样是受着“寻乐本能”的驱使。这就催生了对各种各样解脱方法的探索。心理咨询、哲学、宗教只是诸多解脱方法中的几个。 我不懂哲学,对宗教也只略知一二,罗列的这三者里算是对心理咨询中的精神分析学派(也就是心理动力学取向【1】)最了解,那我就用精神分析来举例,谈谈在精神分析治疗中,痛苦是怎么得到解脱的。 精神分析如何帮人解脱痛苦? 这是很多来访者经常会问的问题。很多来访者做了几次精神分析的治疗后,觉得治疗过程就总是在谈感受,谈最近一周的经历,谈梦,谈小时候糟心的记忆,不禁质疑精神分析究竟有没有用。下面是常见的来访者的一些感受: - “这样谈下去,会有个头吗?” - “我已经把我的痛苦告诉你了,为什么我还是这么痛苦?!”- “就算我理解了我的模式是源自于小时候与父亲之间的关系,那又有什么用,我现在还不是一样不能去坚定表达自己的意愿!” 我非常理解来访者的这些感受。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师,我在受训的过程中也要接受被分析和被治疗【2】,以深刻了解我自身的模式和局限性。在刚刚开始接受训练和分析的时候,我也和大多数来访者一样有着上面那些疑问。 但是当我不断地去和我的治疗师讨论生活中那些带来痛苦感受的片段时,我渐渐地可以理解我的痛苦。 一开始只是从理智上理解,随着理解不断地深入,进而从情感上也能理解,我会发现我渐渐可以做一些和旧的行为模式不一样的事情,来试着改变我的生活。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那个曾经让我困扰的痛苦不再困扰我了。虽然我的生活中还是会有不开心的事情发生,但是我可以更好地应对它了。 “她们都瞧不起我”——精神分析临床案例 下面我举一个临床案例来说明对痛苦的理解直到得到解脱的过程。 A 女士非常害怕被别人瞧不起。她报告说在工作中她常常感觉到被同事瞧不起,她感到非常痛苦,不知道怎么和同事们相处。她常常表现得非常自卑、退缩,中午不想和同事一起吃饭,下班之后也从不和同事有社交往来。 当她开始精神分析治疗后,治疗师帮助这位女士去探索那些她觉得痛苦的情境。当她具体描述出让她感到被瞧不起的情境时,治疗师发现她的同事并没有做出任何嘲笑、贬低的举动,而A女士的证据不过是对方的表情不热情,或者对方皱了一下眉。 同时,治疗师观察到A女士在咨询室里也呈现出同样的模式,比如她对治疗师的皱眉非常敏感。当治疗师皱眉时,她看起来十分难受,并停止了继续讲诉。治疗师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看到治疗师皱眉,觉得治疗师一定是认为她刚才说的话听上去蠢极了。 治疗师指出来她此时此刻的反应模式和她讲述的在办公室里发生的情境非常相似——她捕捉到一些别人的表情,然后就认定别人是在嘲笑她,甚至不给自己任何检验的机会。 治疗师进而澄清,自己皱眉只是因为在认真地听A女士讲话。A女士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模式。 她在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中对自己的反应模式保持观察,发现自己常常会把任何的迹象都联想为别人在小瞧她。她开始更多地思考究竟是不是这样,别人是不是真的小瞧她。同时她开始探索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模式。 随着治疗的进展以及对童年记忆的追溯,治疗师和A女士都了解到,A女士的妈妈常常对她冷嘲热讽,即便A女士只是犯了一点点错误,A女士的妈妈也会对她严加指责,甚至拳脚相加。在回忆起这些童年往事时,A女士止不住地流泪,她慢慢理解了她从童年与母亲的互动中得到了非常消极的信念—— “我是个非常笨的人,我总犯错误,别人肯定不会接纳我,反倒会嘲讽我、欺负我。” 她把母亲对她很不好的对待方式当成了这个世界的普遍真理。 当A女士慢慢理解了她是把母亲带给她的感觉投射到其他人身上,她尝试着在与同事交往时对自己的模式反应保持觉察,并尽量做一些和以往的模式不同的行为,比如在感觉“被鄙视”之后继续保持和同事的交往。 在新的行为发展的过程中,她发现同事在交往中会做一些让她“暖心”的事情,并不像她之前想象的不喜欢她。A女士终于渐渐不再觉得别人在小瞧她了,即使有时别人的反应没有她期望得那么热情,她也已经能够意识到这非常正常——就像是她有时对别人的反应也没有那么热情,而这并不是因为她讨厌或者鄙视那个人。 咨询结束后,就不会再痛苦了吗? 我上边举的这个例子用不到1千字描述了一个治疗过程的梗概,但实际上这个过程需要20次甚至更久。对于人格发展水平相对来说较不成熟【3】的来访者而言,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好几年才能完成。即便是短程动力取向心理治疗【4】,最短也要16次也就是四个月的治疗。 不少来访者在初尝精神分析或动力学取向治疗后,对治疗过程和效果产生质疑,但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选择去和自己的治疗师讨论这些困惑(在精神分析治疗中,向治疗师坦言自己对治疗的困惑和怀疑非常重要,这给了治疗师和来访者讨论这些困惑的机会),也没有坚持下来,而是过早地从治疗中脱落,从而丧失了体验对痛苦的理解直至从中解脱的机会。
最后,我想要强调一点。 尽管精神分析和其他一切心理治疗流派的宗旨一样,是帮助人们去理解并解脱痛苦,但这种解脱并不意味着在治疗成功并结束后,来访者不会再痛苦。任何解脱之道,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解脱。 之所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解脱,是因为人生无法完全避免痛苦。有的痛苦可以通过理解来解决,比如我们前边举的例子中的认知歪曲,比如一些更加无意识的强迫性重复【5】。而有的痛苦是人生的必然,比如佛学总结出来的生老病死、怨憎会【6】、爱别离【7】、求不得【8】。 对于这些必然的痛苦,我们只能去哀悼,接纳它并与之共处。 上文中相关概念的注解: 【1】“心理动力学”是个有点难理解的术语,它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在咱们中国原本的词汇库里并没有这个词,故而难理解。所以还是去从它的英文词汇来理解。 “心理动力学”,psycho-dynamic,前者psycho是个前缀,意思为“心理”,后者“dynamic”,意为“动力的、动态的”。心理动力这个词大概的意思,就是指在行为背后的深层的动机。而心理动力学治疗,就是治疗师帮助来访者对这些行为背后的深层动机进行探索。 举例来说,比如一个人总是把别人的需要摆在自己的需要之前,这使她经常感觉到精疲力竭。那么心理动力学治疗师就会帮助她去探索为什么她总是无意识地认为自己的需要不重要。当这个来访者能对这种无意识地去忽略自己牺牲自己的模式拥有觉察时,她就在很大程度上有了对这种模式进行修正的力量。 【2】精神分析师在受训过程中接受的分析和治疗被称为training analysis。精神分析理论认为所有的人格结构和类型都有其僵化的模式和局限性,治疗师只有对自身的局限和模式都了解清楚,才能更好地与来访者工作。 【3】精神分析理论将人格发展的水平分为三层,即精神病性、边缘性和神经症性,越靠前其成熟程度越低,现实检验能力就越差,因此需要的治疗周期也通常会越长。 【4】如Luborsky的CCRT治疗法。适用于人格发展水平成熟,并且有非常棒的心理学头脑的来访者。 【5】强迫性重复是指一种潜意识的行为模式,它会出现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中。由于个体对这些强迫性重复没有觉察,会导致这个模式不断在生活中重演,而带来痛苦。 比如一个女孩不断地谈恋爱,希望从亲密关系中找到慰藉和温暖,但其所找的男朋友却总是带有暴力倾向对她进行虐待,很大的可能是这个女孩在童年里就有个如出一辙的暴力老爸。她在成年之后强迫性重复地重现了她在童年时与暴力老爸之间受虐和虐待的关系。 【6】怨憎会,是指和怨恨、憎恶的人或事物在一起,无法摆脱。比如有的人在工作岗位上遇到一个很讨厌的领导,这个领导总是无端挑剔横加指责,但是因为工作太好了,所以这个人不舍得为了这么一个领导而去放弃掉这个自己喜欢的工作。那么他的生活里就会有怨憎会的痛苦。 【7】爱别离,是指和自己亲爱的人分离,这也是一种痛苦。生离、死别都是别离。用精神分析的术语说,是分离导致了客体的丧失,从而带来了哀伤或抑郁的感觉。 【8】求不得,是指想得到的东西却总是得不到。用精神分析的术语说,是欲望/愿望得不到满足,这与个体本我的“寻乐本能”相悖,自然会带来痛苦的感觉。 |